大门从外面被猛烈地撞击着,每一下都似乎要将看起来分外脆弱的门闩撞断。
抵着门的桌椅随着每一次撞击而震动,不断向后挪移着位置。
前后两扇门,都有慈幼堂的人用尽全力抵着那些桌椅。
雨停停下下,刚刚还是牛毛细雨,转眼就大到叫人模糊视线,看不清五步外的人长相。
正屋内聚集了无法出力的老弱,年纪大的搂着年纪的,脸上眼中满是惊惶之色。
他们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助人也是错的吗?
江采春毫不客气地使唤着三皇子,让他将胡椒粉分给堂内的人。
有毒的附子水和柳叶桃水,满满装了五个大缸,分别放置在正屋周围。
在经历过最初的无措与惊怒后,陈管事也冷静下来。
她让人去把仓库里的石灰全拿出来。
“石灰遇水生热,你们搬动的时候仔细不要沾着水。等雨稍停一停,就搬去前后大门那头,给他们用。”
这些石灰是上次慈幼堂修补房屋时没用完的,一直放在仓库中,下回要用时,就不需要再去采购。
谁知却被用在了这样的时候。
大雨浇透了每个人,从里到外全是湿的。
公西玉泉站在雨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的头发早就被淋透,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手中的刀更像是与地之间的媒介,水自刀身滑落,在刀尖汇聚成河,滚滚落下。
墙外不时有泥巴团和碎石砸进来,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为了防止人摔倒,不停地进行清理。
听着外头群情鼎沸的喊杀声,公西玉泉抄起铁锅,顶在头上,登上墙边的长梯,看着外面的情况。
外面有太多人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致,是那种想将墙内人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狰狞与雀跃。
公西玉泉看着外面的情形,觉得他们是不要想着突围了。
仅凭堂中的这些老弱病残,谈突围未免过于可笑。
最实际的,就是撑到这些灾民力竭之时,与他们进行谈牛
房子可以让,东西他们可以不带走。
但人必须全都活着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最可行的法子了。
不用指望官府救援。
乐安城的府衙不会派人前来,据公西玉泉上回在城外的观察,他们的人手用于维护城中秩序尚捉襟见肘。
哪里还分得出那么多人前来此处镇压暴民。
墙上探出的脑袋很快就被灾民发现。
无数的泥巴团和碎石朝公西玉泉飞来。
他眼疾手快地把铁锅往下一拽,脖子一缩,麻溜儿地下了梯子。
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抵着门的人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抵住大门!不能放他们进来!”
“他们一进来,我们就全都会死!”
“撑住撑住!”
“前面的没力气了,后面的顶上去!推着他们!”
外面的灾民见久攻不下,杀红了眼。
“谁有火?!”
“点火!把门给烧了!”
“没了大门,看他们还怎么躲!”
公西玉泉不敢置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里面的这些人,曾经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们帮助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住在这慈幼堂中的,全是无田无产,无亲无眷的老弱病残幼吗?
对一群弱者,他们怎么下得去这个手的?!
火烧火燎的味道,很快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刺鼻的气味伴随着滚滚浓烟,刺激着门后拼命抵着门的人。
他们不停地流着眼泪,咳嗽着,呛着,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但身上依旧不敢松懈,下着死力,用尽全身力气,把身后的桌椅顶在门上。
公西玉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今日有雨,下得还这么大。
火很快就被雨水浇灭,浓烟直冲上。
见火攻没用,灾民越发疯狂,门闩不时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音。
“要撑不住啦……!”
“后面的用力往前推!”
公西玉泉心里明白,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慈幼堂就会被攻破,等不到先前所期盼的谈判了。
他眯着眼,眺望着半空的浓烟,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想法很冒险,但起码还有苟活下来的希望。
“去把阿婆叫来!”
公西玉泉的声音被大雨盖住,他叫了好多遍,才有人跑去叫陈管事。
匆匆赶来的陈管事并未因此生气。
公西玉泉要在现场盯着抽不开身,那就她过来,为了能让这里的人全都活下来,这点事算得上什么?
何况论身份,他比自己一个流氓不知道高出多少。
“怎么了?”
看着门那头的激烈情况,陈管事心惊肉跳,只觉得下一刻,大门就会被破开,涌入无数灾民。
相比陈管事的惊慌,公西玉泉显得沉着冷静得多,丝毫没有被这样的景象所影响。
他虽然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却听父亲过很多次。
真正的战场,远比如今更为惊险凶恶。
现在,他们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想劳烦阿婆一件事。将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都搬出来,放在慈幼堂各处,点火焚烧。”
“雨势这样大,火燃起来之后很快就会被熄灭。慈幼堂并不会因此受到多大损害,但是燃起的浓烟,可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到。”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做法。我们会迎来两个可能。”
“最坏的结果,是引来更多的灾民,慈幼堂彻底被攻破。”
“但如果,周围有官兵,有还具备良知的人,起码可以作为我们的外援。”
“我们出不去,就只有让外面的人主动离开了。”
陈管事心里没底。
“这样……真的行吗?”
“行不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继续维持现状,我们撑不了多久。”
公西玉泉指着大门。
“他们已经快不行了。大门很快就会被撞破。到了那时候,和最坏的结局又有什么分别?”
陈管事看着那些明明失去力气,却还拼命抵着门的家人,想起人事不知的齐大瑞他们。
“行!我这就去办。”
很快,慈幼堂各处升起了浓烟。
这反倒让灾民们更为兴奋。
“起火了!起火了!”
“不好!他们一定是在烧粮食!快点把门撞破,我们还能抢得到吃的!”
“烧了粮食和房子,我们就什么都拿不到了!用力撞!”
公西玉泉抬起头,望着被浓烟盖住的空。
重新将视线放回到大门,双手握刀,摆出攻击的姿势。
若要攻入他身后的正屋,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哒哒的马蹄声被激烈的喊话和撞门声盖了过去,直到马鞭挥到自己身上,这些灾民才后知后觉地呼痛。
“都给老子散了!”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这儿撒什么泼!”
“滚!统统给老子滚!”
“操你娘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给老子往死里抽!”
兵痞子才不管会不会打死人,更不会管这些灾民会不会被马践踏而死。
在他们眼里,这些全都是不听教化的暴民,死了也活该。
撞门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大门也不再受到攻击。
门外是哭爹喊娘的求饶声,还有官兵大声呵斥,让人赶紧离开这里的声音。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的声音公西玉泉很熟悉。
那是带着京师口音的官话,最标准的官话。
当大门再次被拍响,门后的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开门!我们是济阳公派来的。”
济阳公?!
公西玉泉快步走近大门,在门后大声询问。
“济阳公可是奉陛下旨意,前来江南赈灾?”
“正是。”
“随行官员还有何人?负责赈灾的主使楚大人如今何在?”
“你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让你开门你就开门。”
公西玉泉大声喊着。
“我是随行赈灾主使楚大人前来江南的公西玉泉,任校尉一职,负责押运赈灾粮草。”
“簇皆为手无寸铁的老幼,非证明尔等身份,我不能开门。”
门外静默了一瞬,旋即响起了回应。
“济阳公的副手公西将军是你何人?”
“公西铁牛乃家父。”
门外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
“原来是公西将军的爱子,公西校尉别怕。我等受济阳公之命,前来簇就是为了探访你的下落。”
“赈灾主使楚大人如今在申州城养伤。”
门外的官兵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搬动桌椅的声音,正面面相觑,大门从里面被打开。
云破见日,微弱的阳光洒在门前台阶上的一地狼藉。
不知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像是回应一般,此起彼伏的哭声渐渐响了起来。
公西玉泉的喉咙滑动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刀杵在地上。
他没死,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身后他保护的那些人,也都活着。
可是挂在官兵马背上的齐大瑞,看起来却没有了丝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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